紫色的癡迷

文/陳貺怡

巴黎第十大學當代藝術史博士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美術系所專任教授兼系主任、美術學院院長

藝術家Inge Boesken-Kanold(1939-)

出生於德國,曾經在亞洲各國遊歷,目前定居於法國南部的城市La Coste,她完全植基於材料研究的作品可說是別開生面。也許我們可以把她視為是單色畫The monochrome的擁護者之一,指的是從灰色或某個顏色的色調變化而構成的作品。這個二十世紀的顯赫派別從馬勒維奇(Kazimir Malevich, 1878-1935)的〈黑色方塊〉(1915)、〈白色背景上的白色方塊〉(1918)開始,聚集了無數在單一色彩中尋找無盡可能的藝術家們:馬勒維奇將單色畫當作通往無盡的途徑、羅欽科(Rodtchenko Alexandre, 1891-1956)表現空洞的物質性繪畫平面、紐曼(Barnett Newman, 1905-1970)與羅斯柯(Mark Rothko, 1903-1970)表達神秘的內在世界、茵哈特(Ad Reinhardt, 1913-1967)挑戰視覺的終極、雷曼(Robert Ryman, 1930-2019)想要測量材料與載體,克萊茵(Yves Klein, 1928-1962)將單色視為一個能量的場、李禹煥則用來表達東方哲思。法國當代藝術史學者Denys Riout認為單色畫是「缺乏再現的再現,不可視的可視」,但也因為這樣的空乏,使畫作充滿了強烈的意圖(intention):「某些人憧憬美感,某些人憧憬崇高,另一些人則突顯唯靈論或唯物論、嘲諷或絕望。……這個類別表面上看起來狹隘,卻為富有想像力的藝術家們提供了無窮發明的可能性,從而考驗藝評家的洞察力。」(註1)如此,無以數計的藝術家們藉著縮減他們的繪畫到只剩一個顏色,來更新或翻轉繪畫創作的方式。

但即便如此,大部分的藝術家在不同的創作系列中,會將興趣從一個顏色轉換到另一個顏色,卻沒有人像Inge Boesken-Kanold這樣只執迷於一個顏色。

她雖也曾在1975年旅居亞洲的期間探索過赭石、硃砂、雄黃等天然色彩,但自從1979年在黎巴嫩成功解鎖了從骨螺萃取紫色的技術後,她的藝術世界從此只剩下紫色,堪稱對紫色的癡迷(obsession)。而且前述藝術家除了克萊茵曾研發「國際克萊茵藍」(International Klein Blue)並取得專利外,也鮮少有人自行研發並製作顏料,因此我認為她對紫色癡迷的原因首先是材料學的。我們無需贅言材料對藝術家的重要性,1910年代當杜象拿出「現成物」(ready-made)時,其實是在嘲諷工業時代的畫家不再自己調製顏料。事實上,一件藝術作品的品質與獨特性,首先來自於藝術家對材料的掌握力,與研究上的專業度及嚴謹度。而二十世紀盛行的「物質主義」(Materialism)更揭發了過去的藝術家試圖以圖像掩飾載體的錯誤,極力倡議尊重物料的真象,促使越來越多的藝術家「讓材料自己說話」。然而「癡迷」的問題不會只是材料的問題,誠如雕塑家兼評論家Sidney Geist曾言:「對材料的愛好是心理的問題,而不是雕塑的問題」。Inge Boesken-Kanold對紫色的癡迷極可能是心理層面的。

的確,紫色(la pourpre)是一個富含傳說、歷史與象徵的顏色,關於紫色的傳說可以追溯至上古時代,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 1577-1640)於1636年繪製的一幅油畫〈紫色的發現〉(Ladécouverte de la pourpre)即生動地描述了這則古羅馬的傳說:大力士海克力斯(Hercules)在沙灘上遛狗,而他的愛犬卻在無意中咬碎了一枚骨螺,意外地發現了「紫螺染」的秘密。

海克力斯將自己的衣服染成紫色,並將這個來自大海的禮物送給了腓尼基的提爾(Tyre)人。雖然這只是一個神話傳說,但過去許多歷史學家們都相信紫色染料源自腓尼基人。然而新的考古證據顯示,紫螺染料的最早的發明人可能並非腓尼基人,而是愛琴海文明中克里特島的米諾斯人。約公元前1650-1530年被火山爆發掩埋的阿克羅蒂里(Akrotiri)遺址,其Xeste 3號屋壁畫上的番紅花圖案,根據化學分析報告確定為源自骨螺的紫色顏料畫成的。Inge Boesken-Kanold曾寫過多篇文章來發表她對於這個古老色彩的研究,包括荷馬史詩《伊里亞德》與《奧德賽》中,提及此顏色的相關段落,她也曾親自前往米諾安文化遺址考察。這個古老的顏色因為成本高昂(製作一件紫袍動輒需要數以千計甚至逾萬枚的海螺)、製作過程繁複而困難,以至於價格昂貴,並且成為權力和財富的象徵。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它的宗教意涵,《舊約》聖經中記載猶太教的大祭司穿著一種叫做「以弗得」(ephod)的袍子。而根據猶太教經典《塔木德》(Talmud)記載,這種衣服是用一種稱為Tekhelet的有機藍紫色染料製作而成,很可能即是萃取自地中海出產的骨螺。後者可同時用來製造藍色、紫色與朱紅色線,並在以色列人出埃及時用來按照上帝的吩咐建造神的會幕。(註2)而耶穌受難前羅馬的兵丁也曾為他穿上紫色的袍子,用來戲弄他膽敢自稱「猶太人的王」。(註3)無怪乎Inge Boesken-Kanold對於她的癡迷曾如此自述:「我對紫色的迷戀可以被理解為源於它過往的神秘,以及它完全與光和氧氣有關的變化(devenir),並最終以多種色調表現出來,其中有一個民族只選擇了其中一種:Tekhelet,這種藍紫色再現了人類能夠發明的最高抽象概念。」(註4

我們在Inge Boesken-Kanold這位專家面前無需再贅言紫色的豐富歷史,她甚至找到了以粗鹽保存紫螺腺體的方法,但即便是如此仍不足以成就她作為一位紫色單色畫的畫家。

最後,我強烈的建議觀眾將目光轉往她那些以奇妙的材料學以及高度的敏銳度為基礎的紫色「抽象畫」。她的畫作不僅展現了微妙的色調變化,也展現了如湯伯利(Cy Twombly, 1928-2011)一般的書寫性,似乎是作為她透過遠古的神祕色彩進行時空浪漫穿行之留痕,也像是她透過多元的載體抒發的心情書寫。看似脆弱而單純,卻不乏觸動人心的力量。

註釋

1Denys Riout,  La peinture monochrome. Histoire et archéologie d’un genre, Gallimard, folio Essais, p.14.

2:詳見《舊約聖經》〈出埃及記〉第26章。

3:詳見《新約聖經》〈馬可褔音〉1517節,〈約翰褔音〉19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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